剧本

作家目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。透明的眼珠清晰得近乎冷酷,并没有反映出内心那一股他自己才能觉察到的焦虑。

对自己无法动情的焦虑 。

对这股焦虑不知何时会以暴力宣泄出来的, 恐惧感。


星期三早上,另一个平凡的工作日。当上班族们都忙着工作的当儿,我在这家独立超市闲逛。不,其实也不是闲逛,如果把家庭主妇也当作一门职业来看待的话,我也算是在工作中。

我一星期里至少有两次会过来这里报到。其实我家离这里不算近,大约40分钟车程吧。这家超市开在一座冷清得离奇的办公大楼里,好多时候,就只有超市是亮着灯的。今天也不例外。附属的咖啡厅倒有疏落的人潮,都是一些不拘在朝九晚五框框里头的人们吧。

我买了一份吞拿鱼意面和一杯咖啡,在角落找了个位置坐下来。虽然在超市消费五十块以上可以免费享用一份套餐,但我每次都是吃了东西才去购物的。我不是个精打细算的贤惠主妇,而且也没有人要求我这样做。时间和金钱对我来说是丰盛的,相对而言,我的精神层面很贫乏,但在这个人际关系疏离的世界里,有谁会在乎看不见,摸不着的事物呢。华丽的外表就是王道。至于心里的那个空缺,有一部分还是能够用金钱来填充的。例如,穿着低调而奢华的衣服在工作日逛街。例如,编写一出不伤脾胃的爱情剧本。

上个星期,我的电子邮箱里出现了一则广告。

厌倦了一成不变的日子吗?
是时候给生活制造些涟漪了。
你的生活,由你做主。
剧本,由你编。
保证100%顾客满意度,0%风险。

在缴费了一笔所费不菲的入会费后,我把自己编写的剧本电邮给这个神秘的组织。即使是骗人的,买个期待也挺好啊。

今天是我入会的第六天了。一开始那种炽热的期待,已经慢慢在冷却了。这天我并没有在期待什么,反正这里又不是我剧本里设定的场景。

吃完了意大利面后,我从手提包里拿出了一本书,准备边喝咖啡边阅读。

“小姐,你的东西掉出来了呢。” 我身畔站的男人,手里拿着我的信用卡。
 
“啊,谢谢你。” 我怪不好意思地取回我的卡。那男人却没有立时离开的意思。

“我可以坐这里吗?” 他手里确实拿着一杯咖啡。

“呵,当然可以。“ 我下意识地望向空荡荡的咖啡厅。

”其实我在这里碰见你好几次了,你总是在看这本包了封皮的书。我挺好奇你在看什么。“

 ”呵,只是一本电影小说而已。“ 而且是一部通俗的穿越剧。我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。把封面包起来,就是不要让人发现我的阅读品味跟我的文青打扮不搭配啊。

”对不起,我造次了。阅读其实是很私人的吧。不过每次看到你那么热心地在看书,我都觉得自己好似身处在台北的读书咖啡馆呢。“

”你不是这里的人吧?我们这里一开口就说华语的人并不多。“

”你猜对了一半。我是在这里土生土长的,不过中学时期就移居台湾了。“

他的职业是建筑师,几年前跟同窗好友合股在这里开了间公司,上个月刚刚接到了台商在本地的委托。由于合约数目还蛮可观的,所以他也赶回来支援了。

他说他今年三十五岁。但是外表看起来更年轻一些。虽然算不上典型的俊男,但简洁不失时尚的打扮的确能让他在普通人群中凸显气质。他的身材偏瘦,大约1.75米的高度,顶着微卷的小平头,脸上挂一副黑框眼镜,身上穿的天蓝色衬衫下摆恰到好处地垂在手腕间,配米色卡其裤,脚踏一双棕色的牛津鞋。手上戴一支经典版的DW手表。他的身旁放着一只设计简单的男士托特包。

坦白说,这类型的男生我不少见,如果他不跟我搭讪,我是不会留意到他的。之前忘了提,我的丈夫是薄有名气的作家。因此,我常常有机会见到一些打扮时尚(或故意不打扮)的文青,对他老师前,老师后地称呼。只是,跟我吊膀子的一个也没有。

虽然我们家就只有夫妻俩,但单凭写作的收入是不可能让我们过上这种小资生活的。丈夫是个商业化的作家,无论是上节目,写剧本,当评审,写书评,只要是可以增加知名度和收入的工作他就照接不误。多年来的吃喝交际,造就了他越来越有吨位的身形,恰好与他文章的质量成了反比。

我们多年前已经分了房睡。彼此之间的步伐完全不一,没有协调的意愿,可是也没有人提出离婚。我这只翅膀被修剪得光秃秃的鸟儿,自然处在被动的地位,但他也从没有说过要分手。在家里劈面碰上的时候,他会对我投以意义深长的眼光。不只这样,我常常会感到背后一阵凉,回头一看,正是他在直勾勾地注视着我。那既不是爱恋的眼光,也不是憎恶,而是理性的,观察性的,就如科学家注视显微镜下的微生物。我很害怕他眼里那股疯子的理性。那种无言的暴力让我接近崩溃的边缘。

在安眠药和镇静剂日渐失效的时候,我的电子邮箱里出现了那一则广告。


"Excuse me,我得上洗手间。“ “呵,请便。”

进了洗手间后,我从手袋里拿出了电话,再登进银行网站。果然,今天我的信用卡账户多了一笔数目钜大的支出。我心里掠过一阵轻快的失望。

“可恶,怎么跟我交代的剧本完全不一样嘛。”  在这一刹,我有终止服务的冲动。可是,刚才的感觉不坏啊。何况,被普通人搭讪的剧情,怎样都比来个福山雅治自然吧。突然回想起,丈夫早期曾多次谩骂擅改他作品的编辑,我好像能稍微了解他的心情了。

我对着镜子苦笑了一下。算了,有酒就今朝醉吧。就当这是个心理疗程好了。我掠了掠头发,拿出了口红。

用金钱买到的第二春,还是能够带给我异样的快乐。接下来的日子,我脸上透出的艳光让自己也觉得可怕。看似发自内心的笑容,常常伴随着一阵颤抖。情人说,他就是迷恋我这种捉摸不定的气质。每次他注视我的眼光,都几乎让我相信这一切是真实的。

相处的时间越长,他对我的注视就越深。那像是一种人类的深情。

所谓的100%顾客满意度,0%风险,就是建立在机械伴游的基础上。对我这种身份的人来说,这是风险最低的乐子了。这帮伴游公司的员工能够百分百服从客户的需求,百分百守口如瓶,而且可塑性无限,与个别客户的合约期满了之后,载入新的剧本就可以服务新一名客户了。而合约的期限,规定了不可超过半年。

半年的时间一眨眼就要结束了。我对他的依赖远远超乎了想象。就像一名酒精中毒者,痴想用吗啡来减轻戒酒的痛苦,结果堕入了万劫不复的地狱。

分手的前一天,我们再次陷入了这个痛苦的话题。

”我们逃走吧,躲去偏远的国外就没有人可以找到我们了……” 他痛苦地摇摇头。”公司在我身上装了感应器。” ”那么,我付钱给他们把你买断.....” ”你不可能负担得起的。”

”那么唯有我们一起去死吧!” 我失控大喊,发疯似地把他推向墙角。他脚下一晃,身体撞向一个玻璃橱。清脆震耳的声响,伴随着玻璃碎片漫天飞舞。

我张口结舌地望着他遍体鳞伤的身体。各种颜色的电线如雨后春笋般从他裸露的伤口冒出来。我在他面前缓缓跪下。

他吃力地举起右手,轻轻把我脸上的玻璃碎片拔出来。给血水和泪水模糊了的视线,似乎看见了更多的七彩电线缠绕在一起。

那股试图从深不见底的黑洞向上攀爬的无力感,有种海市蜃楼式的熟悉。就像是,轮回。

别拉我了,让我在洞底下腐朽吧!

我踉踉跄跄地朝着露台奔去。在我坠落之前,脑海出现的最后一幕,却是丈夫俯视着我的脸。那似乎是个开始,又像是结束。


作家目无表情地看着妻子从阳台上消失。她倒立而下的姿势,让作家想起剧终谢幕的演员。

这已经是她第三次自杀了。前两次是在家中,所以还能够用复制技术瞒天过海。这一回不可能再依样画葫芦了。回头把她的细胞都处理掉吧。这次,是真正的永别了。

她躺在一片流动的红海中,身体部位朝不合理的方向扭曲。起先还间歇性抽动的四肢,在救护车抵达的时候已经完全静止了。朝向地面的脸部,想必跟一颗摔烂的番茄没两样吧。

作家目无表情地看着银幕上的画面,脑海里编排着下一个剧本的情节。透明的眼珠清晰得近乎冷酷,并没有反映出内心那一股他自己才能觉察到的焦虑。

对自己无法动情的焦虑 。

对这股焦虑不知何时会以暴力宣泄出来的, 恐惧感。



评论

  1. 参加剧本创作比赛?还是你本来就是专业写剧本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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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1. 只是在自得其乐 :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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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2. 我以为你在写自己的艳遇。爱幻想是好事。哈哈哈.......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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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3. 艳遇可不是什么好事~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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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2. 你不说还以为是你自己的真实体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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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1. 里头的确有我认识的人的影子~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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